師恩難報
東初老和尚對弟子的教育,是以多做事來鍊心,視一切因緣都是增上助緣,從磨練中學習當好自己的家,自然也能當好眾生的家。「這一點成就,可說全是東老人的功德。」聖嚴法師如是感恩。
■ 聖嚴法師
自從隨他老人家出家之後,我的記憶所及,僅有兩次,對我表示由衷的欣慰。一次是民國六十四年,另一次是民國六十五年。
在臺灣 介紹徒弟「聖嚴」
民國六十四年,我有三椿喜事:(1)完成了博士學位,(2)受政府邀請,公費回國出席海外學人國家建設研究會議,(3)日文本之博士論文在東京出版。那年夏天回國,他老人家逢人便介紹我說:「這是我的徒弟聖嚴,從日本得到博士學位回來了。」
以往他老人家絕不在客人面前介紹我。倒是每次回去,他便約來臺北的同鄉諸山,吃一餐飯,然後一直當著大眾,罵我嫌他的文化館太小太窮,沒把他的文化館當作自己的地方,他好苦命,一直要替我把文化館看守到死,他若不交給我,是他不慈,我若不接受他,是我不孝。反來覆去,直到使客人聽得不耐煩而大家起身告辭為止。
每次他老人家給我的最後評語是:「聖嚴沒有什麼不好,肯用功,能吃苦,能自持,不貪財,就是喜歡寫文章,有點好名。」
每當我向他告假又要離去之時,總會向我要一句話:「你究竟要不要文化館?你不要,我就送給別人了。」我總是回說:「師父慈悲,請你老人家不要這樣說。我繼承你老人家的法,而文化館是小事,你老覺得如何處理好,就作如何處理好了。」有一次他老人家說得更天真了:「聖嚴,你如一定要走,至少要給我文化館介紹一個和你一樣的人來。」可惜,這世界上,叫聖嚴之名的,據我所知尚有三位,和我一模一樣的人,連我的母親也生不出來的呀!
民國六十四年夏天回國,他老人家滿以為,這下子總該把我留下了吧,結果我向他表明,我已接受了美國佛教會的邀請,再去美國學幾年英語,以備向國際弘法之用。這個決定,使他很傷心:「我已快要七十歲了,原先祇到東洋,現在竟要走得離我更遠而到西洋去了!」
赴美 升格當師公
可是,我至美國數月,即以舉行美國建國二百週年紀念法會,由美國佛教會發邀請書,把東老人請來作客一個多月,那是民國六十五年的九月。由於東老人的簽證時限拖過了美國佛教會八月十五日的松壇大法會,故又由沈居士的世界宗教研究院,聘東老人來作短期的研究訪問。他從三藩市到紐約,我正忙著學英文、開會、教禪、講經,當時大覺寺已有十多名美國學生在跟隨我學,我也請東老人和學生們在禪堂裡照了一張團體相,敏智老法師及仁俊法師也在其中。
他老人家見我忙得連睡眠的時間都很少,所以住在大覺寺的數日之中,什麼事都不肯麻煩我,甚至衣服換下了也不敢告訴我,而想自己拿去洗,唯一希望我做的是,每天早上煮一鍋子粥。因為我們大覺寺,雖有一個工人,卻只管一餐中飯,早晚兩餐,住眾各管各的,事實上多數持午。東老人到了,我祇好起得更早一點煮粥,他看了過意不去,竟到浩霖法師的東禪寺去住了一陣,那裡有一位殷金秀芳老居士,原先也是文化館的信徒,做得一手好菜,又有慷慨好客的浩霖法師陪著他老人家,去費城、華府,參觀了幾天,要比住在大覺寺暢快多了。
他這次來美訪問,雖然是我們美佛會請的,我卻僅僅陪他到長島的世界宗教研究院,順便被沈居士夫婦帶到菩提精舍,小住兩晚,並由我的禪班學生阿楞卡女士駛車,與仁俊法師陪同他老人家,在紐約市內轉了一圈,在市立中央公園小憩之外,就沒有時間再陪他了。
實際上比起在東京求學時代我更忙,那時僅做學生,此時則既做學生,又做老師。當時我已決定為東老人辦理來美長住的手續,心想來日方長,承事盡孝,不急在一時。如今想來,那是我的最大損失!然而東老人見我如此精進奮發,既心疼我的體質單薄,又欣喜我的努力不懈,最使他欣慰的是,已有美國青年男女學生,把他認作師公了。
因此,他向正在紐約弘化的敏智、仁俊、浩霖等諸法師聲言:「這次我來美國的主要目的,是要了卻一椿心事,把文化館交給聖嚴,我寫一份書面聲明,請你們諸公簽名作證。」他也的確寫了,交給我看,我說:「臺灣的事在美國辦,法律上恐怕未必有效。而且我也無法在近幾年內返國照顧文化館。」他則肅容相告:「文化館的住眾,鑑心和錠心等,侍我二十多年,應給他們妥善照應。你也不必嫌文化館窮,我留下的一點,作為你發展弘化事業的酵頭,總是夠了的。」我說:「請你老人家放心,祇要我一天有飯吃,我便會設法照顧文化館的住眾。至於文化館的窮或不窮,無關弘旨。」聽我說完這話,他很高興,把那張寫好的書面文字撕掉了:「聖嚴,有你這句話,我可以安心了。不過,你別不知自己的年齡,再過二十年,你也將和我一樣是七十歲的人了。」他有很多抱負,但他未能實現,所以指望我能把握生命,不要浪費光陰,當做該做的,趕快要做。
全是東老人的功德
以往,東老人總把我當作有望而未必有能成功大業的人,因我始終不離修學崗位,從未做過獨當一面的事,這次他到紐約之後,對我,完全改觀,至少他看出我是積極、沉著、把握原則而又不傲視自滿的人。其實,我所把握的原則,便是佛法的原則。我常把一切的因緣,不論好壞,均視為增上助力,把逆緣的阻力,視為考驗的助力,結果,阻力也就真的成了助力。
我的一生,固然也得到不少順緣,大多則是逆境。相信我的業力很大,報障重重,多遇一分障,即多消一分業,能消業,便是助緣。曾有人為我抱不平:「師父有錢,何以不接濟正在修學中的徒弟?」我則告訴他們:「不可如此說,弟子應盡供養師父之責,師父度我出家,已是無上恩德。祇有弟子欠師父的,沒有師父欠弟子的。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,佛門豈有不是的師父!」
我對師父作如此想,對道友作如此想,對信施檀越作如此想,甚至對我的弟子亦作如此想。所以在六十五年,東老人代我收的徒弟果如,寫信來訴苦,說師公老人,苦逼他太甚,使他無法忍受,尤其果如有病,東老人也不給他治療費,故頗有退心。我當時回信勸他,並說明東老人對我亦是如此,此即是他老人家教育子孫的一種好方法。
我說我的這一點成就,可說全是東老人的功德。他要我多做事,使我學會了做事的原則,而且事無論細巨,均願親自來做,所以端不起做大法師或大和尚的架子。他要我當好自己個人的家,所以我學會了不向任何人借錢,但卻每每都在絕處逢生,未被金錢困住。我想做的事想達到的目的,也都一一完成。
養蜂式的教育
東老人養育徒弟徒孫,是用的養蜂方法,不是用養金絲雀的方法。養蜂是使蜂子自行去採花粉釀蜜以利人食,養金絲雀則供給食料而使金絲雀失去向自然界尋生活的能力。可見養蜂方法是何等可取了。東老人要我們自行設法解決自己的問題,在實在必要時,他也會伸出急救的手來,正像蜂子在其能力所飛達的範圍內無有花粉可採之際,蜂農便帶著蜂箱,遠適他鄉有花之地。
東老人的觀念是接受布施與布施給人,都是結緣,以培植自己的緣來解決自己的問題,是最可靠,也最親切的,老一代有其因緣,小的一代亦必有其因緣。訓練我們培養自己的善緣,亦正是訓練我們了解善緣之可貴,助緣之不易。
故從片面看,東老人被視為刻薄和吝嗇,從深一層看,我能因其如此而不埋怨他,反而由於如此而感恩不已,豈能說他是刻薄和吝嗇,何況在諸已故的近世長老之中,能把身後事交代得清清楚楚的,尚無一人出東老人之右者。為佛教教育文化及慈善事業而省吃儉用終其一生的,也僅東老人一人而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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